學術現場的場外觀察
  時至今日,每回上課前,夏君都有點緊張。以致課前一天,家中氣氛凝重,不敢安排別的活動,得讓她靜心養氣。
  現代女性一般不告訴別人自己的年齡,為的是“永葆青春”。其實,一看身份證號碼,大家都明白。既然瞞不住,為何不說真話?“欺人”是假,“自欺”是真。夏君不一樣,近年竟歡天喜地扳著手指頭,計算何時可以退休。或許正是看準了老師不忌諱“天增歲月人添壽”,年初起,學生們便悄悄地籌劃要給她過“六十大壽”。既通知我保密,又要我取消外出計劃,保證那天夏老師在京,這可就難了。怎麼辦?只好挑明瞭說。夏君通達,笑了笑,說感謝大家的好意,只是別太張揚。
  人都說北方的秋天很美,其實,哪裡都一樣。除了秋高氣爽,藍天白雲,還有花果飄香呢——這是個成熟的季節。當然,“成熟”意味著“收穫”,也意味著即將“凋零”。好在夏君從來澹定,從容,隨緣,平和,沒有“偉大的計劃”,也從不往聚光燈下擠。因此,也就不懼怕“即將退出歷史舞臺”。當初是儘力而為,以後照樣“能做多少算多少”。順應時勢,不卑不亢,坦然面對生命的不同周期, 如此心態,方能接受學生們過早的“祝壽”。
  看學生們精心準備,我也不甘落後,說服夏君允許我編一冊“內部發行”的小書。主體部分是“夏曉虹序跋”,外加“論文目錄”和 “卅年紀事”。後者原本收入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《燕園學文錄》,那是依照“三十年集”系列叢書的要求編寫的。不知別人感覺如何,當初她寫我讀,很是開心。看她一路走來,並非步步蓮花,但腳踏實地,有悲也有喜,頗具觀賞價值。
  夏君自家著述,都有前言或後記;至於所編的書,那可就不一定了。或者我越俎代庖,或者因系專業論文而另外入集。若合編的《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》第一卷、《北大舊事》、《圖像晚清》,序言雖歸我寫,收集、編輯及校訂,卻是以夏君為主。
  某美國女教授不明就里,追問為何夏君的書多是你作序,而不是反過來?言下之意,這很不公平。她不知道,變著法子為自己妻子的大作說好話,而且要說得“得體”,是很不容易的。最近十年出版新書,夏君改為自力更生,我也就“英雄無用武之地”了。直到這回編序跋集,才有機會重獲“話語權”。
  夏君性格恬淡,溫文爾雅,不擅長即席演講,也不喜歡站在講臺上滿臉跑眉毛,因而最初的意願是當“研究員”而不是“教授”。好在“既來之則安之”,轉眼間,也已經在北大教了將近三十年書。時至今日,每回上課前,夏君都有點緊張,即便講了多遍的課,也都不敢懈怠。以致課前一天,家中氣氛凝重,不敢安排別的活動,得讓她靜心養氣。我說過,教書是良心活,認不認真,只有自己以及自己的學生知道。多年言傳身教,不無收穫,夏君曾得意地對人言:自家指導的研究生,才華有厚薄,學問有大小,但在“做人”方面,都很不錯。
  書編好了,得起個名字。與學生們商量了半天,決定叫“夏至草”。
  夏君的生日大都在“夏至”這一天,雖說這是二十四節氣中最早被確定的,但查宋人蒲積中所編、收詩2749首的《古今歲時雜詠》,別的節氣連篇累牘,唯獨夏至只有聊聊五首,且就連韋應物、白居易這樣的高手也都吟不出什麼好篇章來,可見此節氣不太入詩。但在宋代,這可是個好日子——從夏至之日起,百官放假三天。今天當然沒有這樣的好事了,世人只記得此乃北半球一年中白晝最長、黑夜最短的一天。
  白晝那麼長,做什麼好?除了讀書,就是寫文章。所謂“草”,做動詞用,就是寫作;做名詞用,就是初稿;綜合起來看,則是“逸筆草草”的“未定稿”。比起所序之大著,這些書前書後的文字,屬於閑談,故不妨以“草”視之。
  至於三字連讀,“夏至草”便成了多年生常見雜草,鋪陳在東南西北的田邊路旁、房前屋後,據說“喜光,生命力極強,可自繁,耐瘠薄”。而作為一味中草藥,其“味微苦,性平,有小毒”,則與本書的命名無關,不必望文生義。只因設計封面時,我希望有一草本植物作為裝飾,於是“非君莫屬”。
  這冊精緻的小書,只供師生及友朋賞玩,“編號”,但不“發行”,目的是既體現親情,又不違背夏老師溫婉而低調的一貫作風。
  (編者註:文中夏君為陳平原教授夫人、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夏曉虹)
  北京大學陳平原教授
  特供本版三篇學術隨筆新作
  本版文/陳平原  (原標題:夏至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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